找回密碼
 註冊
樓主: 藍。
打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
收起左側

《帝王業》 第3部

[複製鏈接]
11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7:59 | 只看該作者
  哥哥著天青雲鶴文錦朝服,玉帶高冠,策馬過長橋,在橋頭駐馬回望,遙遙對我微笑。此去千里路遙,前途多艱,哥哥將要面對的風雨艱辛,只怕不是我所能想象。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,淚光終於迷濛了眼前……我又想起當年登樓觀望犒軍,遠遠看見父親蟒袍玉帶,位列百官之首,我曾取笑哥哥,問他什麼時候也能如此風光……想不到,時隔數年,哥哥真的成為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尚書,鮮衣怒馬出天闕,轟動了帝京。

  轉眼夏去秋來,哥哥離京已經大半年,也許是上天相佑,今夏偏旱,水患並不如預料中的嚴重。個別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範控制之下,並無重大災患,河道疏浚十分順利,堤防的修築也進展極快。然而哥哥卻上書朝廷,稱今冬明春之際,才是最為嚴峻的時候,半分不能松懈。

  這個秋天過得很快,木葉飄盡的時候,我收到了一份從皇陵送來的摺子--皇叔子澹的侍妾蘇氏,為他誕下了第一個孩子,是個女孩兒。按照皇室規矩,需上表請太皇太后賜命,才算承認了這個孩子皇室正統的名份。上呈太皇太后的摺子照例遞到我手中,捏著那一道薄薄的朱綾摺子,我在剎那間失神。

  他已有了侍妾,有了女兒……子澹,子澹!已經時隔五年,每每念出這個名字,為什麼心裡還是會空空陷落下去,仿若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。

  他離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,那一天柳絮紛飛,細雨如絲,我們卻都沒想到,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。如今天闕翻覆,物是人非,往日一切成灰。

  然而福兮禍兮,誰又說得清呢,若是沒有這五年的幽禁,若是他身在皇城,只怕早已捲入嫡位之爭,今日是否還活在世上也未可知。

  自先皇駕崩,謝氏伏罪之後,他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個人。曾有人向蕭綦進言,索性除去子澹,永絕後患。蕭綦卻慮及連番屠戮,已令世家親貴心寒齒冷,若一味趕盡殺絕,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。不久後,蕭綦將子澹從辛夷塢釋回皇陵,撤去了原先的監禁,算是還他自由之身,只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。

  一片枯葉被風吹入簾櫳,輕旋著落在那摺子上,我一言不發,緩緩將摺子合攏。

  當年離別的時候,他還是翩翩少年,如今卻連女兒都有了……惆悵之餘,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,甚而有一絲解脫的輕鬆。想來他在皇陵,孤苦寂寞,能有紅顏知己長伴身側,也令我稍覺心安。

  只是,心底終究有一絲莫名悵惘,若再由我給他的女兒取名,更是絕佳的嘲諷。思及此,我無聲嘆息,命宮中女官將摺子轉去太常寺,由掌管宗室禮制的官員擬了名字再呈上來。隨即我又傳召少府寺監,命他以公主之制預備賀儀送往皇陵。

  明燭將盡,已到就寢的時辰,我在鏡前卸下釵環,長髮如雲散落,垂至腰間。

  蕭綦只著寬鬆的絲袍,從後面環住了我,挺拔堅實的身軀與我相貼,只隔薄薄絲帛。我臉頰一熱,肌膚漸覺發燙,轉身勾住他頸項,手指沿著領口滑下,輕輕摩娑他衣上蟠龍刺繡。蟠龍是皇族王公的章飾,飛龍卻是只有皇帝才可用。不知道什麼時候,他衣襟上的蟠龍會換作傲視九天的飛龍……我知道這一天並不會太遠。

  他的手滑進我絲袍底下,滑過腰肢,緩緩移至胸前,掌心的溫熱灼燙我每一處肌膚,令我頓時酥軟。我喘息漸急,微微咬脣,仰頭望向他。他目光幽深,眼底浮動著情慾的迷離,俯身漸漸靠近……幾近窒息的長吻之後,他放開我的脣,薄削嘴脣掠過頸項,驀的含住我耳垂。我呻吟出聲,卻聽見他低低開口,“皇叔的孩子可有備好賀儀?”

  我一顫,陡然清醒過來,直直迎上他犀利目光,心中頓時抽緊。

  “那是個女孩兒。”我惴惴開口,喉間有些乾澀。

  “我知道。”他淡淡一笑,目光卻毫無溫度。

  我心頭一松,果然是太過緊張,惟恐他容不下又一個皇位繼承者。既然他已知道那是個女孩兒,且是一個失勢皇叔的庶出女兒,卻為何有此閒心特意一問。

  “怎麼,你似乎很擔心?”他的語聲越發冷了下去,目光鋒銳如刀。

  我怔了怔,心念電轉間,驀然明白過來……莫非,他在跟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較勁吃醋?

  當年我與子澹青梅竹馬的舊事他是知道的,只是這些年我們心有靈犀地緘默,對此閉口不提,我以為他早已將那段往事忘記了。我駭然失笑,索性一口承認下來,“不錯!那孩子生在偏寒的皇陵,又是庶出,身世堪憐,所以我格外憐惜,連賀儀也是按公主之制備下的,王爺認為有何不妥?”

  蕭綦見我承認得如此爽快,一時反倒無語,沉了臉色問道,“僅僅是憐惜?”

  我眨眼笑道,“不然你以為是什麼,愛屋及烏?”

  他啞然,被我搶白得一臉尷尬,眼底陡然有了怒意。

  “我和子澹曾有兩小無猜之情,這你是知道的。”我挑了挑眉,坦然含笑,看著他臉色漸漸鐵青,“那個時候,你並不知道世上有個女子叫王儇,我也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男子叫蕭綦;那時,我以為身邊之人已是最好的,卻並不知道真正愛戀一個人,和兩小無猜的親近是完全不同的。”

  蕭綦依然冷冷看我,脣角緊繃,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溫暖笑意,“怎樣不同?”

  我踮起足尖,仰頭在他頸項間印下蜻蜓點水般細吻,曼聲輕笑道,“怎樣不同……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?”

  “試試看?”他的呼吸驟然急促,冷峻面孔再也強繃不住,低笑道,“好極了,這可是你說的!”

  他手臂一緊,驀的將我橫抱起來,大步向床帷間走去。





舊憾(全)

  午後初晴,不覺又到初冬時節。

  我自小畏寒,每當秋冬時節總是多病,前些時候偶染風寒,竟一病半月。今日似乎好了許多,聽蕭綦說靖兒一直吵鬧著好久不見姑姑,便打起精神入宮看他。

  甫一邁進殿門就聽見靖兒歡快得意的笑聲,我抬眸看去,頓時驚惱交加--他竟騎在奶娘背上,拍打著奶娘在殿上“騎馬”,口中兀自駕駕有聲,周圍一眾宮女團團簇擁,爭相給小陛下助威,在乾元殿上鬧成一團。連我走近殿門,也沒有一個內侍通稟。

  “皇上!”我冷冷開口,“你在做什麼?”

  滿殿宮人驀然見我立在門前,慌得亂糟糟跪了一地,參拜不迭,一個個再不敢抬頭。靖兒瞧見了我,一下從奶娘背上跳下,咯咯笑著朝我奔過來,“姑姑抱抱!”我看他腳步還踉蹌不穩,忙迎上去,張臂抱住了他。他立即緊緊摟著我脖子,說什麼也不放開。我只得吃力地抱起他,臂彎隱隱發沉,當初小貓兒一般大的孩子已經長得這麼大了。

  我板起臉看他,“陛下今天不乖,姑姑說過不許自己亂跑,不許跌跤,你有沒有記住?”靖兒烏溜溜的圓眼睛飛快一轉,低下頭去不說話,小臉卻埋在我胸前,撒嬌地使勁蹭。“陛下!”我狼狽地拉開他,不知他從哪裡學來這般精怪。這麼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顏觀色,知道我對他寵溺,便每次都賴皮撒嬌;只有蕭綦在旁邊,他才肯乖乖聽話。奶娘遞上一件團龍繡金的小披風,柔聲笑道,“王妃一來陛下就高興,連跌跤都不怕了。”

  我將靖兒抱在膝上,轉眸看向奶娘,淡淡道,“是誰教陛下將人當馬騎的?”

  奶娘慌忙跪下,叩頭道,“王妃恕罪!奴婢再不敢了!奴婢原只想哄得陛下高興……”

  “哄陛下高興?”我挑眉正欲斥她,卻聽靖兒仰頭咯咯笑道,“騎馬馬,王爺騎馬馬,陛下也要!”

  我恍然明白過來,上次蕭綦曾抱他騎馬,從此他便念念不忘了。教他叫姑父教了許久,他偏只記得左右都叫王爺,也學得一口王爺王爺地叫,聽我們都叫他陛下,便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。我一時啼笑皆非,本來沉了臉要數落他,也忍不住笑出聲來。

  靖兒見我笑了,頓時得意頑皮起來,在我懷中左右扭動,伸手去夠我鬢邊搖曳顫動的珠釵。我正聽奶娘將靖兒的起居情形一一詳稟,不留神間,被他一手扯住鬢發,抓下了那支發釵。奶娘慌忙將他接過,他笑嘻嘻抓著那支鳳頭銜珠釵,不肯鬆手。我鬢發散亂,拿他無可奈何,卻聽奶娘笑道,“真是個風流天子呢,小小年紀就會唐突佳人了。”奶娘的話引得眾人掩口失笑,靖兒兀自握著發釵手舞足蹈,好似得到了心愛的寶貝。

  我嘆口氣,只得起身重新梳妝,“將發釵拿過來,別讓陛下玩這些東西。”

  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釵,靖兒卻左右躲閃著不肯給,奶娘無法,只得道,“陛下再不給,奴婢可要斗膽冒犯了。”

  “你敢!”靖兒嬌細嗓音尖叫著,倒有幾分子隆哥哥當年的蠻橫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2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8:15 | 只看該作者
  我苦笑著轉身,對鏡散開髮髻,正待梳頭,陡然聽得背後一聲慘呼,左右宮人紛紛尖叫。我霍然回頭,驚見靖兒舞著釵子劃過奶娘臉龐,從眼眶到臉頰,被尖利釵尾劃出深深血痕!奶娘滿臉鮮血,痛叫著捂臉跌倒!左右都被驚呆了,一時間沒人回過神來,靖兒自己也被嚇住,驀的轉身便跑。

  “來人,快攔住陛下!”我失聲驚呼,扔了玉梳朝靖兒追去。左右侍從慌忙圍上前去,靖兒見此情狀越發害怕,掉頭往殿外玉階跑去。內侍都已奔進殿來,門口竟無人值守,殿前侍衛隔得又遠,竟眼看著靖兒跌跌撞撞往玉階奔去。我心頭驚跳,暗覺不妙,脫口道,“靖兒,不要--”

  我話音未落,那小小身影在階上一晃,立足不穩,一頭撲了下去!

  “皇上!”左右宮人一片駭然驚叫,殿前大亂。

  我腳下虛軟,跌倒在地,渾身劇顫,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,“皇上……宣……太醫……快去!”

  一名內侍從階下抱起了孩子,慌忙奔回殿中,孩子癱軟在他臂彎不哭不動。

  我心下全然涼透,手足皆軟,被宮女扶至跟前一看,只見孩子臉色慘白如紙,嘴脣泛青,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紅的血。

  五位太醫院長史診視完畢,剛從殿內退出,蕭綦便聞訊趕到了。我忙從椅中起身,急問太醫,“陛下傷勢如何?”

  太醫們面面相覷,各自神色惴惴,為首的傅太醫皺眉稟道,“回王妃,陛下尚未醒來,經微臣等檢識,陛下內腑骨骼均無大礙,但頭頸觸地時震傷了經脈,血氣阻滯,風邪內侵,積郁……”蕭綦打斷他,沉聲問道,“究竟有沒有性命之危?”。

  傅太醫顫聲道,“陛下性命無礙,只是,只是微臣不敢妄言!”

  我心頭頓時揪緊,蕭綦冷冷道,“但說無妨!”

  “陛下年紀尚幼且先天不足,體質本已嬴弱,經此重創恐怕再難復原,即使往後行止如常,也會神智遲鈍,異於常人。”老太醫以額觸地,冷汗涔涔而下。

  我頹然跌回椅中,掩住面孔,仿如墜入刺骨寒潭。蕭綦亦沉默下去,只輕輕按住我肩頭,半晌才緩緩開口,“可有救治的餘地?”

  五位太醫都緘默無聲,蕭綦負手轉向那九龍屏風,兀自沉思不語。一時間,殿上沉寂如死,四面濃重的陰影迫得人喘不過氣來。

  蕭綦抬手一拂,待太醫和左右都退下之後,緩步來到我跟前,柔聲道,“禍福無常,你不必太過自責。”

  我黯然撐住額頭,說不出話,亦沒有淚,只覺心口空落落的痛,想去看一眼靖兒卻全然沒有力氣。

  “振作些,眼下你我都不能亂了方寸。”蕭綦俯下身來握住我肩頭,語聲淡淡,卻充滿果決的力量。

  我恍惚抬眸,與他峻嚴目光相觸,心頭頓時一震,萬千紛亂思緒瞬時被照得雪亮。

  眼下朝堂宮闈剛剛開始安穩,人心初定,再經不起又一輪的動盪波折。一旦皇上傷重的消息傳揚出去,朝野上下必定掀起軒然大波。皇上好端端待在寢宮,何以突然受傷,誰又會相信真的只是意外?縱然蕭綦權勢■天,也難堵攸攸眾口,更何況一個痴呆的小皇帝,又怎麼擔當社稷之重--若是靖兒被廢黜,皇位是否要傳予子澹?若是子澹登基,舊黨是否會死灰復燃?

  我定定望住蕭綦,冰涼雙手被他用力握住,從他掌心傳來的溫暖與力量令我漸漸回覆鎮定,心頭卻越發森寒。

  他望住我,淡淡問道,“皇上受傷一事,還有哪些人知道?”

  “除了五位太醫,只有乾元殿宮人。”我艱澀地開口。

  蕭綦立即下令封閉乾元殿,不許一名宮人踏出殿門,旋即將五位太醫再度召入內殿。

  “本王已探視過皇上,傷勢並不若傅太醫所說的嚴重。”蕭綦面無表情,目光一一掃過諸位太醫,目光深沉莫測,“各位大人果真確診無誤嗎?”

  五位太醫面面相覷,入冬天氣竟也汗流浹背。傅太醫伏跪在地,須發微顫,汗珠沿著額角滾落,顫聲道,“是,老臣確診無誤。”

  我低低開口,“事關重大,傅大人可要想清楚了。”

  一直戰戰兢兢跪在後頭的張太醫突然膝行到蕭綦面前,重重叩頭,“啟稟王爺,微臣的診斷與傅大人有異,依微臣看來,陛下傷在筋骨,實無大礙,調養半月即可痊愈。”另外一名醫官也慌忙叩首,“微臣與張大人診斷相同,傅大人之言,實屬誤診。”傅太醫身子一震,面色瞬間蒼白,卻仍是低頭緘默。

  剩下兩位太醫相顧失色,只躊躇了片刻,也頓首道,“微臣同意張大人之言。”

  “傅太醫,您認為呢?”我溫言問他,仍想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。

  白髮蒼蒼的傅太醫沉默片刻,抬首緩緩道,“醫者有道,臣不能妄言。”

  我掉過頭無聲嘆息,不忍再看他白髮銀須。蕭綦的臉色越發沉鬱,頷首道,“傅大人,本王欽佩你的為人。”

  “老臣侍奉君側三十餘年,生死榮辱早已看淡,今日蒙王爺謬讚,老懷甚慰。”老太醫直起身子,神色坦然,“但求王爺高量,容老臣的家人布衣返鄉,安度餘生。”

  “你放心,本王必厚待你的家人。”蕭綦肅然點頭。

  當夜,傅太醫因誤診之罪服毒自盡。乾元殿一干宮人皆因護駕不力而下獄。我將皇上身邊的宮人全部替換,任以心腹之人。

  小皇帝失足跌傷的風波至此平息,傷愈後依然每日由我抱上朝堂,一切與往日無異。只是這粉妝玉琢的孩子,再也不會頑皮笑鬧,從此痴痴如一個木頭娃娃。

  朝臣們每天仍舊遠遠參拜著垂簾後的小天子,除了心腹宮人,誰也沒有機會接近皇帝。原本靖兒每日都要去永安宮向太皇太后問安,自此之後,我以太皇太后需靜養為由,只逢初一十五才讓皇上去問安,永安宮中也只有數名心腹宮人可以接近皇上。姑姑身邊有個名喚阿越的小宮女,當日臨危不亂,親身試藥,此後一直忠心耿耿,半事也穩妥仔細。正巧玉岫嫁後,我身邊始終缺個得力的人,便將阿越召入王府,隨侍在我左右。

  靖兒的痴呆,成了宮闈中最大的秘密,只是這個秘密也不會掩藏得太久。一個年少的孩童或許還看不出太多蹊蹺,隨著他一天天長大,真相遲早會大白於天下。然而這中間一兩年的時間,已足夠蕭綦布署應對。

  隆冬過後,南方雪融春回,剛剛過了除夕,宮中四下張燈結彩,正籌備著最熱鬧的元宵燈會。

  就在這喜慶升平的時日,攝政豫章王下令,興三十萬大軍南征,討伐江南叛黨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3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8:37 | 只看該作者
  北方州郡已受蕭綦控制,而南方各地,

  當日子律與承惠王兵敗逃往江南,投奔了封邑最廣、財力最厚的建章王。趁著京中這兩年政局動盪,蕭綦無暇他顧,江南宗室亦得以苟延殘喘。自諸王之亂後,南方宗室偏安一隅,長久與京中分庭抗禮,王公親貴擁兵自重,世家高門的勢力盤根錯節。近年來吏治越發腐壞,民生堪憂。子律南逃之後,蕭綦表面按兵不動,不予追擊,暗地裡一面穩定京中局勢,一面關注著南方政局,自年初開始調遣布署,厲兵秣馬,悄然做好了南征的準備。只待時機成熟,一朝揮軍南下,誓將南方宗室徹底翦除。

  原本蕭綦定在春後南征,然而半月前, 扼守出京必經之路的臨梁關,兩日之內接連擒獲七名間者。除兩人自盡未遂,一人傷重而亡外,另外四人均供出了幕後主使。京中奉遠郡王與江南建章王暗通訊息,充當南方宗室安插在朝廷的耳目,察覺了蕭綦有意南征,立即派人飛馬向南邊馳報,卻堪堪撞在了臨梁關守將唐競手中,無一漏網。這唐競正是蕭綦麾下名頭最響亮的三員大將之一,素以陰狠凌厲聞名,更有“蝮蛇將軍”的綽號。昔日在軍中一手創建黑幟營,專司訓養間者,堪稱天下間者的師尊。此人原本留守寧朔,後被召回京中。蕭綦命他親自刑訊此案,諸多宗親豪門紛紛牽涉入案,朝野為之震動。

  饒是再鐵硬的間者落在這酷吏手上,也是生不如死,更何況養尊處優的世家親貴。

  正月初七,唐競上表彈劾,歷數奉遠郡王覬覦皇室、謀逆犯上等八條大罪。

  正月初十,京中群臣聯名參奏,懇請攝政王興師討伐,以正社稷。

  正月十一,攝政王頒下討逆檄文,命虎賁將軍胡光烈率十萬前鋒南征。

  四日後的元宵宮宴,京中王公親貴,文武重臣齊聚,將是一年一度最受矚目的盛會。

  “這一段玉階鋪上繡氈,每隔十步設一盞明紗宮燈。”玉岫攏著狐裘,俏生生立在那裡,領著一群宮人張羅布置, 一襲寶藍宮裝襯得她膚光瑩潤,眉目姣妍。

  我徐步走到她身後,含笑道,“辛苦了,宋夫人。”

  玉岫回頭,忙屈身見禮,嗔笑道,“王妃又來取笑奴婢!”

  “總是不記得改口,你我已是姑嫂了,還說什麼奴婢。”我笑著輓了她的手,“這陣子全靠你幫著操持,若沒有你,我哪裡顧得過來。”

  “我能有今日的福分,全是王妃的恩賜,玉岫怎麼能忘本。”她輕嘆一聲,“我自小生得粗笨,也沒別的本事,原盼著王妃不嫌棄,讓我一輩子跟在您身邊,玉岫也就知足了……哪裡想到竟會有今日的福分。”我莞爾道,“傻丫頭,你若一世跟著我,懷恩又怎麼辦呢?”玉岫粉頰飛紅,眉目含情,“那個呆子,才不要提他!”

  “這幾日軍務繁忙,懷恩也很是操勞吧?” 我搖頭笑道。玉岫遲疑點頭,眉間浮上一絲憂慮,“最近他倒是天天忙,卻不知為了什麼,整日黑口黑面,好像跟人鬥氣似的,問他也不肯說。”

  我心下雪亮,自然明白宋懷恩為何氣悶。日前蕭綦任胡光烈為前鋒主將,統兵十萬南征,卻將他留在京中,毫無動靜。他兩人向來是蕭綦的左膀右臂,論資歷戰功皆不分高下,且素來性情不合,胡宋相爭已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。如今胡光烈一人占了風頭,讓宋懷恩怎麼咽得下這口氣。

  昨日早朝他已按捺不住,當眾請戰,卻被蕭綦不動聲色地擱下。我亦不明白蕭綦這次做何打算,或許是時機未到,也或許留下宋懷恩另有重任。這一番思量,自然不便對玉岫直說,我只笑了笑,溫言寬慰她,“誰沒個喜怒起伏的時候,你也不必在意。男人也如孩子一樣,哪怕貴為將相公侯,偶爾也還是要哄哄的。”

  玉岫瞪大眼,“孩子?怎麼會呢?”我抿脣笑而不答,她卻是個較真的性子,越發琢磨得迷糊迷糊,小聲嘀咕道,“哪有這麼大的孩子……”

  阿越在我身側撲哧一聲笑出來,她與玉岫年紀相仿,兩人素來交好,玉岫羞窘之下,掉頭朝她啐去,“這小妮子,哪天王妃給你也挑個好夫婿,可就有得你笑了!”

  阿越咯咯笑著,躲到我身後,我忍俊不禁。只有與她們在一起,才記得自己也是韶華年紀,才能偶爾如此嘻笑。

  正笑鬧間,一個低沉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,“何事如此開心?”

  蕭綦緩步負手走來,輕裘緩帶,廣袖峨冠,不著朝服時別有一種風儀,愈顯氣度雍容,清峻高華,卓然有王者之相。我揚眉而笑,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,不掩讚許之色。他被我看得啼笑皆非,當著左右不便言笑,只淡淡道,“又在琢磨什麼?”我正色嘆道,“可惜這般好儀容總被冷面遮去,也不知有沒有女子暗暗仰慕……”玉岫和阿越退在一旁,聞言不禁掩口失笑。蕭綦重重咳嗽一聲,瞪我一眼,又不便當眾發作,只得別過頭去掩飾尷尬。

  “玉岫也在此麼?” 他似不經意的看到玉岫,溫言一笑。玉岫忙見禮,向他問安。蕭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,溫言問道,“懷恩近來可好?”

  “多謝王爺掛念,外子一切安好。”玉岫在蕭綦面前依然拘謹,回答得一板一眼。

  蕭綦一笑,“懷恩是個直性子,閒來也該修修涵養了,有些事不可操之過急。”

  玉岫臉紅,慌忙俯身道,“王爺說得是。”

  ?爐熏得內殿和暖如春,雖已到深夜,也不覺得冷。蕭綦在燈下翻閱公文,我倚在一旁的貴妃榻上,閒閒剝著新橙,不經意間抬眸,看見他淡淡側影,忽覺心中一片寧定,怎麼看都看不夠。我走到他身側,他卻無動於衷,凝神專注在那小山般堆積的文書上。我忽起頑心,將一瓣剝好的橙瓣遞到他脣邊。他目不轉睛,只是張口來接,我卻陡然收回手,讓他銜了個空。

  “淘氣!”他將我攬到膝上,硬將橙瓣銜了去。我就此賴在他膝上,無意間轉眸,卻看到了案上攤開的奏疏,又是宋懷恩請戰的摺子。

  我俯身略看了看,挑眉問他,“你真不打算讓懷恩出征?”

  蕭綦將奏疏合起撂在一旁,似笑非笑道,“軍機大事,不可泄漏。”

  “故弄玄虛。”我別過頭,懶得理他,心知他在故意吊我胃口。

  蕭綦笑著攬緊我,笑容莫測高深,“懷恩自然是要出戰的,不過不是現在,眼下我還要等一個人。”

  “等誰?”我一怔,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比宋懷恩更適合領軍南征。

  他眼底笑意莫測,淡淡道,“屆時你自會知道。”

  “就會裝神弄鬼。”我撇撇嘴,一拂長袖,自他膝頭離開。

  他扣住我手腕,將我拽回懷中,含笑凝視我,“只這兩日,此人也該到了,相信必會給你驚喜。”

  我猜測他所謂的驚喜,卻摸不著半分頭緒……想來應該是哥哥吧,卻不知哥哥與南征能有什麼關係。

  連著兩日春寒,夜裡突降大雪,轉眼到了正月十五,元宵宮筵就在當晚。

  午後探望了姑姑,她今日的氣色精神都不錯,晚上應當可以出席,我也放下心來。從永安宮出來,見宮道積雪甚深,宮人們正在灑掃,便繞道從側廊而行。轉過西廊,不經意間窺見墻頭一片紅梅怒綻,耀人眼目……竟然是景麟宮的梅花又開了。

  我怔怔駐足,望著那探出墻頭的寒梅,一時有些恍惚。

  景麟宮的主人已經一去五年,想不到人事全非,舊物依然。這宮門平日深鎖,恰好今日開了門,兩名內侍正在門前清理掃雪。我嘆息一聲,不覺抬步走進那閒置已久的宮院。地下薄薄積雪,映得天地間素白一片,儼然清淨無垢的神仙之地,唯獨那幾株老梅,虯枝繁花,傲雪綻放,艷到了極致,反倒讓人心裡生出一絲凄然。

  往事紛紜,如幻似夢,不經意間回眸,那綽然身影竟在此刻真切浮現。

  我又見了他,恰如當年蘊雅風儀,披一襲銀狐裘斗篷,風帽半掩,青衫翩翩,自那寒梅深處踏雪而來……連幻影也會這般真切,近在咫尺與我相望,仿佛伸手可及。一陣風過,梅花簌簌灑落在他肩上,他抬頭,風帽滑落……質若冰雪孤潔,神若寒潭清寂,只淡淡抬眼的一瞬,已奪去天地間至美光華。





南征(全)

  空庭閑閣,落梅紛飛,暗香縈繞如縷。四目相交的剎那,時光回轉,歲月如逝水倒流。記憶裡溫潤如玉的少年,與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疊印在一起,如幻如影,若即若離。他靜靜望著我,幽遠目光穿越了離合悲歡,似水流年,凝定在此刻。

  一瓣落梅沾著碎雪,隨風拂上他鬢角,那烏黑的發間,隱隱有一絲灰白。五年的幽禁歲月,讓昔日俊雅無儔的少年,已經早生了華發。

  他半啟了脣,隱約似要喚出一聲“阿嫵”,語聲卻凝在了脣邊,終究化作一聲微不可辨的嘆息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4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9:02 | 只看該作者
  “王妃。”他低聲喚我,這聲音曾無數次喚過我的名,那些低喃淺嘆,年少情濃的記憶,都隨著這一聲低喚,如潮水般涌現--只是,他叫我“王妃”,這淡淡二字卻似潮水裡挾裹的冰稜,生生刺進血肉,痛得人張不了口,發不出聲。我緩緩垂下目光,平靜地向他行禮,微笑道,“不知皇叔今日回宮,王儇失禮了。”

  垂下目光,我再看不見他的神情,終於能夠從容地開口。

  “子澹奉召回朝,未能及早知會王妃。”他亦淡定回應,語聲寧定得沒有一絲波瀾。

  沉寂的庭苑,只聽得風動梅枝,雪落有聲,我與他卻是相對無言。彼此相隔不過數步,卻已經隔了一生,一世,一天地。

  紛亂腳步和重物觸地的聲響令我瞬時回過神來,但見侍衛抬著幾樣簡單的箱籠,已經進了宮門。兩名內侍在前頭領路,當著子澹面前竟高聲催促,十分倨傲無禮。

  領頭的內侍陡然瞧見我也在此,面色頓時一變,慌忙奔到跟前,滿面諂笑,“參見皇叔!王妃萬安!”

  我略蹙了蹙眉,“皇叔今日回朝,景麟宮為何還是這個樣子?”

  內侍忙回稟道,“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,倉促間沒來得及灑掃,小人這就去辦!”

  “是麼?”我掃了他一眼,淡淡道,“我還以為,這是要等著我來動手。”

  “小人不敢,小人罪該萬死!”內侍慌忙跪下,叩頭不止。這宮裡的奴才最是勢利,誰得寵,誰失勢,捧哪個,踩哪個,向來毫不含糊。昔年光彩奪人的三殿下,如今已是孑然潦倒,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裡,哪還有半分皇子威儀,回到這趨炎附勢的宮廷,只怕是任人魚肉了。我心中艱澀,仍強顏笑道,“皇叔風塵勞頓,請先移駕尚源殿歇息,待景麟宮稍事整理,打點齊整了再搬過來,可好?”子澹微微一笑,脣邊竟牽出一絲細紋,更顯得那笑意凄涼,“如此便有勞王妃。”我默然別過頭去,曾經那樣親密的兩個人,如今已疏離得如同陌路。

  忽見他身後轉出一名宮裝少婦,懷抱小小襁褓,走到我跟前,低頭垂頸,屈膝重重跪下。

  “妾身蘇氏,拜見王妃。”這輕細語聲落入耳中,我怔住,竟有些回不過神。凝眸看去,見她身形窈窕,秀髮如雲,那身粉錦貢緞的宮裝雖是上好的衣料,卻顯得有些舊了,頭上珠翠也極少……想來這幾年,子澹實在過得很是苦寒。我心裡刺痛,忙溫言道,“蘇夫人不必多禮。”

  那女子緩緩抬頭,鵝蛋臉,新月眉,明眸含怯,紅脣輕抿,這張姣好的容顏熟悉得觸目驚心。

  錦兒,蘇錦兒,侍妾蘇氏。

  我萬萬沒有想到,為子澹誕下女兒的那名侍妾,竟是我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貼身俾女蘇錦兒。

  錦兒只望了我一眼,立刻低下頭去,目光與我相交一瞬,分明有瑩然淚光閃過,“王妃……”

  我怔怔看她,又看向子澹,竟說不出話來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  子澹深深看我一眼,移開了目光,只悵然一笑,“錦兒很是記掛你。”

  阿越趨前一步,欲攙扶錦兒,她卻不肯起來。我忙俯身扶住她纖瘦肩頭,展顏微笑,眼前卻涌上水霧,“真的是你嗎,錦兒?”

  “郡主,奴俾對不起你。”她終於抬起臉來,昔日豐潤如玉的臉龐已變得纖巧瘦削,眉目宛轉含愁,與從前判若兩人。

  自從徽州遇劫,與她失散,那之後再沒有她的音訊。一別兩年,如今她竟帶著孩子,和子澹一起歸來。我怔怔看她,分明驚喜欣慰,卻又隱隱悲酸,半晌才輕輕嘆道,“回來了就好。”

  她懷中襁褓突然傳出嚶嚶哭聲,驀的驚醒我--眼前一切都已變了,我卻兀自沉溺於往日,分不清今夕何夕,渾然忘了眼下的處境!

  原來這就是蕭綦給我的驚喜,這就是他要等來的人,他在等著看我如何應對舊人舊情,看我究竟是驚是喜……寒意絲絲侵來,凝結於心,只余無盡寒意。

  “怎麼了,孩子可是凍著了?”我忙垂眸一笑,“先到暖閣歇著,再慢慢敘話不遲。”

  子澹頷首一笑,目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,旋即歸於無形。

  我匆匆轉身,低頭在前引路,不敢再看他,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偽裝的笑顏。

  進得暖閣,那孩子越發哭鬧,大概是餓了。

  “宮裡有奶娘,傳奶娘來吧。”我看了看錦兒懷中襁褓,掉頭吩咐阿越,不知為何,竟不願多看那孩子一眼。錦兒忙道,“不勞奶娘,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帶,也不慣生人。”他們竟連奶娘也沒有,真不知這些時日是如何過來的。錦兒抱了孩子去裡間喂奶,外間只剩我和子澹,對坐無言。沉默片刻,我微笑道,“太皇太后已經給小郡主擬了名字,是單名一個玟字,皇叔若滿意,便可賜命了。”

  子澹端了茶盞,修長蒼白的手指輕叩青瓷茶托,靜了半響,淡淡道,“她叫阿寶。”

  我心口一緊,手上輕顫,盞中茶水幾乎潑濺出來。阿寶,他的女兒叫做阿寶……

  “阿寶,你便叫做阿寶好了!”

  “我才不要叫這麼難聽的名字,子隆哥哥討厭!”

  “你既然扮作小丫頭,難道還能叫上陽郡主?”

  “其實……阿寶也很好聽啊。”

  “子澹你也不幫我!每次都是我扮丫頭,不玩了!”

  “阿寶,阿寶,小氣鬼……”

  那麼多年了,我竟還記得,他也記得。濃濃酸楚襲上鼻端,我霍然抬眸,淡淡道,“這個名字不好聽。”

  昔年我們一起玩鬧,錦兒亦常常跟在左右,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名字的深意。哪個女子願意以另一個女子的昵稱為自己女兒命名,就算不能抗拒,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。“錦兒很好……”我望向子澹,眼中不覺已泛起淚水,“你,切莫辜負了她。”

  子澹定定看我,脣畔漸漸浮現一抹蒼涼笑容,“他,待你可好?”

  他終究還是問了不該問的話。我無奈地望住他,為何直到如今他還學不會機變自保,他可知這宮闈危機四伏,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裡。我漠然起身,仿佛不曾聽見他方才之言,欠身道,“皇叔風塵勞頓,王儇不便叨擾,晚些時候再來探望。”

  “王妃,奴婢已將一應衣飾用具送去景麟宮了,要不要再多撥些人過去侍候?”阿越一邊靈巧地幫我更衣梳妝,一邊低聲探問。

  我閉上眼,“不必,就照常例辦。”

  “是,那晚上宮宴,皇叔的席位也還是照舊安排?”

  我略一點頭。

  “蘇夫人身邊還是撥些奶娘嬤嬤過去吧?”

  我嗯了一聲。

  “小郡主好像還……”

  “夠了!”我陡然睜眼,拂袖將面前妝檯上物什統統掃落。

  阿越和一眾宮人慌忙跪下,我耳中嗡嗡作響,全是皇叔、蘇夫人、小郡主……一字字盤旋不去,擾得我心煩意亂,莫名不安。越是竭力想要揮開這陰雲,越是有人在耳邊一次次提起,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戲,看我如何應對這冰冷的一幕。

  “不必折騰了,皇叔此番不會長住。”我頹然嘆息,揮手讓她們都退下。

  蕭綦等來領兵南征的人,原來是子澹。

  我閉目澀然一笑,不錯--討伐子律,還有誰比皇叔子澹更合適。讓他掛上統帥的虛名,以皇室的名義領兵南征,如此一來,就算屠盡江南宗室,也不過是皇室操戈,自起殺戮,與攝政王蕭綦全無關係。屠戮宗室是萬世難洗的惡名,蕭綦這一招借刀殺人,實在高明之至。

  我撐著妝檯,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。

  原以為讓子澹留在皇陵,就算偏寒寂寥,也好過置身這是非紛爭之地。至少他還有錦兒和幼女相伴,至少可以平安到老。

  然而一道詔書,終究將他帶回到這物是人非的宮城,只怕他還不知道,眼前等著他的,將是一場手足相殘的慘事。

  子澹,我該怎麼辦,明知道等待你的將是萬劫不復之災,我卻無力阻止。

  “叩見王爺。”侍女們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。

  我霍然轉身,抬手一掠鬢發,挺直了後背,靜靜望向門口。蕭綦踏入內室,挺拔身形被明燭之光照耀,籠上一層淡淡光暈。他已著上金章華綬的禮服,王冠峨嵯,廣袖上騰躍雲霄的金龍,長須利爪,龍睛點染硃砂,炯炯逼人,赫然不可直視。他負手立在我面前,影子投在漢玉蟠龍的地面,長長陰影似將一切籠罩。

 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,亦是天下的主宰,無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。

  他走近我,帶著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,眼底斂去了鋒芒,愈覺深不見底。我挺直後背,仰首屏息,靜靜望著他走近,近得可以觸及彼此的氣息。

  他的目光能令陣前大將當眾冷汗透衣,即便是殺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兒,也擋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厲目光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5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09:53 | 只看該作者
  宛如的直覺果然沒有錯,那大概就是所謂母子連心,而我的多疑也被證實是對的--正是宛如身邊相伴最久的兩個嬤嬤,趁夜裡奶娘和宮女睡著,突然驚嚇小皇子,反覆引他號哭不休,長時不能安睡,便自然而然的萎頓虛弱下去。難怪查遍小皇子的飲食衣物都不見異常,誰能想到折磨一個小嬰兒最簡單的法子竟是不讓他睡覺。可憐小皇子多日以來竟不曾安睡過一宿!我驚駭於她們竟能想出這樣隱秘奇巧的法子,完全不露痕跡,連慧言也窺探多日才瞧出端睨,更想不到兩個年老慈和的嬤嬤會有如此歹毒的心腸。

  在秘刑逼供之下,兩個嬤嬤終於招認。她們自始至終都是謝貴妃的人,當年被送到東宮侍候太子妃,便是謝貴妃為日後設下的棋子。在姑姑的鐵腕之下,謝貴妃無力與之相抗,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,從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軟肋--太子。謝貴妃沒能完成這番布署,便病逝了。兩名嬤嬤留在東宮依然時刻想著幫三皇子奪回皇位。太子身邊無法下手,她們便一心斷絕皇家後嗣,只要太子無後,皇位終還要落回子澹手中。早年東宮姬妾大多沒有子女,曾有一個男嬰也夭折了,能平安長大的都是女孩。如今想來,只怕全是她們從中動了手腳。

  謝貴妃,那個婉約如淡墨畫出的女子,至死都隱忍無爭的女子……竟用心如此之深。我漸漸明白過來,假如謝貴妃果真沒有一點心機手段,又豈能在姑姑的鐵腕之下立足不敗,恩寵多年不衰。或許這深宮之中,從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,也或許乾淨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,被貶入不見天日之處,甚至如更多無名冤魂,永遠消失在宮墻之後。

  不寒而慄之餘,我仍覺慶幸,這幕後的主謀不是子澹--若連他也捲入這血腥黑暗的紛爭,才是最令我恐懼的事情。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,卻是宛如--最殘酷的陰謀和背叛,來自她嫡親的姑媽和身邊最親信的宮人。

  兩名嬤嬤當即被杖斃,而此事的幕後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謝貴妃,必然連累子澹和整個謝家。宛如再三掙扎,終於忍下對子澹母子的憤恨,推出衛妃做為替罪羊,賜她自縊。

  我一手找出真相,保護了小皇子,又一手隱瞞真相以保護子澹,而這背後卻是另一個無辜女子的性命被斷送。翻手是生,覆手是死,救人與殺人都是我這一雙手--或許哥哥說得對,我的確越來越像蕭綦。

  自此之後,宛如姐姐也終於變了,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皇后。她開始鐵腕整肅後宮,妃嬪稍有獲寵,便遭她貶斥。普通宮人被皇上召去侍寢,次日必被她賜藥。皇上與她的爭執怨隙越發厲害,幾番鬧到要廢後……謝皇后善妒失德的名聲很快傳遍朝中。

  
  又到一年元宵,宮中開始籌備元宵夜宴,而蕭綦卻在準備討伐江南叛軍。

  這日我們一同入宮,他去御書房決議南征大事,而我去昭陽殿商議宮宴的瑣事。

  方一踏入殿內,便看見一名女子跪在殿上,被左右宮人強逼著喝下一碗湯藥。謝皇后冷眼坐在一旁,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喝。我雖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後宮的手腕嚴酷,但親眼見她逼侍寢的宮人喝藥卻是第一次。見我怔在殿前,宛如淡淡笑著,起身迎上來。那女子猛的掙脫左右宮人,將藥碗打翻在地,撲在皇后腳下苦苦哀求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,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。

  那藥汁在地上蜿蜒流淌,殿上隱隱有一股辛澀藥味……這藥味,竟異常的熟悉。

  宛如同我說話,我只怔怔看著她面容,腦中一片空百,卻不知她在說些什麼。

  “阿嫵?”她詫異地喚我,“你怎麼了,臉色為何這般蒼白,是不是方才那婢子驚嚇到你?”

  我勉強一笑,推說一時不適,匆匆告退。

  離開昭陽殿,也不及等待蕭綦,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。

  從前曾問過府中醫侍,都只說我每日所服的湯藥是尋常滋補之物,我也從未多想。然而今日在宮中聞到那種藥的辛澀氣味,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湯藥一模一樣,這種味道我絕不會記錯。

  房門外步履聲急,蕭綦匆匆步入內室,人未到,聲已至,“阿嫵--”

  我回轉身看他,他額上有微汗,看似走得甚急,“皇后說你忽覺不適,究竟怎麼了,可有傳太醫來瞧過?”

  “也沒什麼大礙。”我淡淡笑,轉頭看向案上的那碗藥,“剛叫人煎好了藥,服下就沒事了。”

  蕭綦看也不看那藥一眼,立即道,“這藥不行,來人,傳太醫!”

  “這藥怎麼不行?”我望住他,依然微笑,“這不是每日不可間斷的良藥嗎?”

  蕭綦一下頓住,定定看我,目光微微變了。看到他如此神色,我已明白了七八分,心下反而平靜無波,只端起那碗藥來看了看,“果真是麼?”

  他沒有回答,雙脣緊繃似一片鋒利的薄刃。

  我笑著舉起藥碗,鬆手,任它跌落地面,藥汁四濺,瓷盞摔作粉碎。我開始笑,從心裡覺得這一切如此可笑,笑得無法自抑,笑得全身顫抖。蕭綦開口喚我,似乎說了什麼,我卻聽不清,耳中只聽見自己的笑聲……他陡然將我拽入懷抱,用力抱緊我。我如溺水般掙扎,絕望到極點,不願讓他再觸碰我半分。無論我怎樣踢打,他都不肯放手。掙扎間釵環零落,長髮散亂下來,絲絲縷縷在他胸前繚繞,仿如愛恨嗔痴,怎麼也逃不過命中這一場沉淪。

  我再也沒有了力氣,軟倒在他臂彎,似一隻了無生氣的布偶。絲絲的寒意從肌膚襲來,仿佛有無數只冰冷的觸手,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,將周身爬滿,纏繞得不見天日,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。沒有憤怒,沒有悲傷,什麼都沒有,只有空落落的死寂。

  --原來,他給我服的是這種藥。

  他不肯讓我再擁有他的子嗣,不肯讓他的後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,不肯讓我的家族再有機會成為“外戚”。什麼鶼鰈情深,什麼生死相隨,終敵不過那顛峰之上最耀眼動人的權勢。他仍在一聲聲喚我,神色惶急,嘴脣開合,仿佛說了許多許多,我卻一個字也聽不見,陡然覺得天地間安靜了,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顏色。他的面容在我眼裡忽遠忽近,漸漸模糊……

  恍惚感覺到他的懷抱和體溫,聽到他一聲聲低喚。

  可是我不想醒來,不想再睜開眼睛。又有藥汁喂進口中,苦中回甘……藥,我陡然一顫,不由自主地掙脫,卻被一雙手臂禁錮得不能動彈,任由藥汁一點點灌入口中,毫無反抗的餘地。我終於放棄掙扎,淚水卻從眼角滑落。

  他放下藥碗,輕拭我脣邊殘留的藥汁,舉止輕柔仔細。我睜眼看他,微微一笑,聲音輕若游絲,“現在王爺滿意了?”

  他的手僵在我脣邊,凝目定定看我。

  我笑道,“你不想要王氏血脈的子嗣,只需一紙休書,另娶個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,何必如此大費周章!”

  他瞳孔驟然收縮,森森寒意如針,難掩傷痛之色,“我在你眼中,真是如此不堪之人?”

  我還是笑,“王爺是蓋世英雄,是我一廂情願,以終生相托的良人。”

  “阿嫵,住口!”他握緊了拳,久久凝視我,眉目間的寒霜之色漸化作慘淡。

  我平靜地迎上他目光,並不閃避,任由他的雙眼將我深心洞穿--寒梅林中故人相見,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,竟是如此清醒平靜。一直不敢想,子澹歸來之日會激起怎樣的波瀾,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,猝不及防之下,我才清楚看見自己的心。過往種種,已如昨日長逝,曾經的傷口上早已長出新的血肉,覆蓋了一切痕跡。人心是最柔軟亦最堅硬的地方,我終於明白,屬於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經徹底鎖上。

  蕭綦審視著我的眉目神情,我亦思量著他的喜怒心意,四目凝對之下,我們無聲對峙,時光也仿佛凝滯。

  他的眼神漸趨柔和,修長手指穿過我散覆肩頭的長髮,將一束髮絲握在掌心,含笑嘆息,“我娶了天下最美的女子。”

  除此,他還擁有天下至高的權力,最為忠誠的勇士、最神駿的戰馬、最鋒利的寶劍……世間男子渴求的一切,他幾乎都已擁有。

  而另一個人恰好相反,他已一無所有,曾擁有過的一切都已失去。

  我深吸一口氣,握了蕭綦的手,將他掌心貼上我臉頰,微微一笑,“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已在你手中,別的,已是無足輕重。”

  他輕輕扳轉我身子,從背後環住我,與我一起看向巨大而光亮的銅鏡,鏡中儷影爭輝,將明燭燈影的光芒盡壓了下去。

  “這一生,你只許站在我的身旁。”他語聲低沉,緩緩吻上我光裸的脖頸,一點一點吻下去。那鏡中的女子眸色迷離,青絲繚繞,從胸口到面頰迅速染上一層薔薇色……我再沒有力氣支撐,軟倒在他懷抱,咬脣忍回心底的酸澀。

  此時此地,縱有再多委屈也不能開口,不能將他激怒。我已失去太多親人,不能再失去一個子澹。

  然而,我不知道,究竟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放下一切,再不用彼此猜疑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6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10:49 | 只看該作者
  一聲清越悠長的鐘聲遙遙傳來,那是入夜報時,命各宮掌燈的晚鐘。已是掌燈時分,宮筵的時辰快要到了。宮燈高照,茜紗低垂,侍女們遠遠退去。
  “還不梳妝,要我幫忙動手麼?”蕭綦含笑看我,終於將我放開。我垂眸一笑,親手拈起象牙嵌金梳,緩緩梳過長髮,輓做如雲宮髻。蕭綦負手立在身後,溫柔笑看我梳頭。最後一枚鳳釵斜斜插上髻間,我從鏡中凝視蕭綦,靜默片刻,淡淡道,“今日見著子澹,我很高興”。

  我的話發自肺腑,由衷感喟,“我的親人已經不多,能夠見著子澹平安歸來,過往種種,塵埃落地,也算了結一樁掛礙。”

  蕭綦似笑非笑,手指勾住我鬢旁幾縷散落的發絲,悠然道,“你還欠我一個問題,不曾回答。”我轉眸一想,不覺失笑,他竟對那句“總之不一樣”的戲言耿耿於懷。我斂了笑容,深深看他,“青梅竹馬是可以同歡笑,共無邪的夥伴,恰如兄弟知己;愛侶則是禍福生死都不離不棄,彼此忠貞,再無他念……這便是我所謂的不一樣。”

  蕭綦目光深邃,久久不語,默然將我攬入懷抱。我不知道這一番話能否消除他心中芥蒂,只暗自忐忑,亦慶幸眼前是我的愛人而非敵人。陡然下頜一緊,蕭綦抬起我的臉,笑意裡透出殺氣,“可我偏偏嫉妒。”

  我呆住,幾疑自己聽錯,他是說嫉妒麼,如此桀驁豪邁的一個人竟親口說出嫉妒二字。……

  “我嫉妒他早遇見你,竟敢比我早了十幾年。”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,眼底戾氣忽重。

  這孩子氣的話,卻一本正經從他口中說出,令我怔了片刻,才陡然大笑起來,直笑得喘不過氣。

  “誰叫你自己來得遲。”我伏在他胸前,一時悲喜交集,“遲了這十幾年,往後就用你一輩子來償還。”

  蕭綦還未回答,屏風外卻傳來阿越的催促聲,“王爺王妃,時辰已近,是否啟駕入宮?”

  我們靜了下來,兩人均不語不動。我伏在他懷中,深深藏起臉龐,半晌才低低開口,“子澹,真要南征麼?”

  蕭綦淡淡反問我,“你不願意?”

  我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,緊閉了眼,心如刀割,“我以為,他不會願意。”

  蕭綦笑了笑,緩緩道,“他若順從旨意,我可保他陣前無恙;若是抗旨,那就不必再回來了。”



  搖光殿憑水而立,殿閣玲瓏,碧檐金闌倒映流光,入夜燈影與水中倒映的點點星輝相交融,迷離搖曳,恍如瓊苑瑤台。茜紗宮燈沿殿閣迴廊蜿蜒高掛,珠翠環繞的嬌裊宮婢擎著上千枝巨大明燭,每隔五步,侍立左右,照得大殿明華如晝。龍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氣,縹緲縈繞,行過九曲迴廊,熏得人履襪生香。

  琉璃杯,琥珀盞,金玉盤,滿座王孫親貴,錦衣華章,蘭麝幽香遍傳遠近,環佩之聲入耳旖旎。殿上鐘樂悠揚,宛轉絲竹響遏行雲。殿前龍椅空置,水晶簾卷,簾後錦榻上的太皇太后,早已昏昏睡去。靖兒由我抱至殿前接受眾臣朝拜,稍後便讓奶娘抱了回去。

  蕭綦踞坐首席,席前迎奉祝酒之人絡繹不絕。我矜然含笑,隨著他一次次舉杯,仰首飲盡的剎那,目光掠過杯沿,斜斜落至對面。

  對面子澹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,獨自倚坐案後,蒼白容顏染上一抹微醺的紅。他以皇叔之尊同樣位列首席,席前卻是冷冷清清,素日交好的名門親貴紛紛避之惟恐不及。我握緊手中水晶杯,心底微微的痛,蕭綦的話一遍遍盤旋心頭,那甘醇美酒入喉盡化作苦澀。

  不經意間,子澹回眸迎上我的目光,神色淡淡,隱有一絲纏綿掠過眼底,

  我手上一顫,杯中瓊漿灑出,濺上衣袖。侍立在側的宮女慌忙上前,幫我拭去衣上酒漬。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正在看著我,看著他,看著蕭綦……我們都不能有本分行差踏錯。我靜靜望著他,企盼他能看懂我眼中的擔憂與歉疚。他卻移開了目光,脣畔牽起一抹飄忽的笑,徑直斟上一杯酒,仰頭一飲而盡。

  我黯然垂眸,恍惚的瞬間,忽又有人趨前祝酒,“微臣恭祝王爺福壽齊天。”

  福壽齊天,這話好生唐突大膽。我微微蹙了眉,卻見眼前這人眉目清朗,風儀雅致,身穿御史大夫服色,原來是他--允德侯顧雍的侄孫,顧家這一輩裡僅存的男兒,當日與子澹交遊甚密的風流名士顧閔汶。我淡淡一笑,轉眸看向他身後的少女,那少女娉婷紫衣,臻首低垂,依稀窺得相貌不俗。

  “顧大人請。”蕭綦神情倨傲,微微頷首舉杯,顯然並不欣賞這句唐突的奉承。顧閔汶有些尷尬,旋即微笑側身,引出身後的少女,“舍妹顧采薇,素仰王妃風華,今日初次入宮,特來拜見王妃。”紫衣少女盈盈下拜,纖腰款款,我見猶憐。曾聽說過宜安郡主的女兒、顧雍的嫡孫女,是以工詩善畫而聞名京華的美人,我凝眸看去,柔聲笑道,“原來是采薇,我亦久聞你的才名。”

  顧采薇緩緩抬起頭來,明眸似水,綠鬢如雲,好一個出塵的麗人。見我打量她,她亦目不轉睛地望著我,眼中掠過欽羡之色 ,垂眸柔聲道,“王妃龍章鳳姿,天人之質,采薇心嚮往之。”她態度謙恭,言語卻是不卑不亢,令我多了幾分好感。我含笑點頭,卻見顧閔汶面露得色,悄然窺看蕭綦,諂笑道,“舍妹對王爺英名亦是欽慕久矣。”顧采薇垂眸斂眉,聞言更是深深低頭,頰生紅暈。而蕭綦聽了此話,仍是倨傲慵然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聲,目光掃過眼前麗人,並無停留之意。

  可嘆堂堂顧氏竟淪落到如此地步,自顧雍病故,昔日名門公子非但趨炎附勢,更無恥到以美色討好權臣。我心下雪亮,不由冷冷一笑,再看這顧采薇頓覺可憐可惜。她卻似松了口氣,抬眸望向我,目光閃閃動人。

  “顧氏門庭鐘毓,果然人才輩出。”我不忍見她難堪,便溫言笑道,“聽聞你善畫,不知師從何人?”顧采薇粉頸低垂,頰上紅暈更甚,輕聲道,“采薇曾受江夏郡王指點。”江夏郡王,我一怔,旋即粲然笑嘆,“原來是家兄收的好弟子,難得難得。”

  “舍妹蒲柳之姿,蒙王妃謬讚,實在惶恐之至。”顧閔汶神色尷尬,似不肯死心,抬頭卻觸上我冷冷目光,只得訕訕領了采薇退下。

  我回眸看向蕭綦,見他似笑非笑瞧著我,眼底大有狡黠得意之色。

  酒至半酣,宴到隆時,眾人都已醺然,蕭綦起身,抬手罷了樂舞,滿殿笑語歌樂頓時歸於沉寂。

  蕭綦負手立於玉階之前,環視四下,神色冷肅,“蒙天祚之佑,吾皇隆恩,今日得與諸公共慶良宵,安享盛世升平,乃予之幸也。然江南之亂未平,予等朝夕不能安寢。所幸今日皇叔回朝,吾皇得肱股之助,實乃天下蒼生之幸。”

  群臣頓首,齊頌吾皇萬歲。

  “我南征前鋒已至江左,萬事俱備,三軍待發。此番伐逆任重道遠,非皇室高望之人,不足以當主帥之任。”蕭綦的目光掃過群臣,滿殿鴉雀無聲,子澹垂眸端坐,臉上不辨喜悲。蕭綦的目光終於落在他身上,“而今放眼滿朝文武,唯皇叔眾望所歸。”

  子澹不語不動,蒼白的臉上毫無波瀾,似早已預見了這一刻的來臨。他是永遠不懂得反抗的人,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刻,也只是以沉默來抗拒,而這沉默之下,卻已懷了赴死的決心, 殿外夜風吹動水晶簾,簌簌的清冷聲音,一下下敲擊在心頭。

  殿上很靜,死一般的寂靜。蕭綦冷冷負手,一言不發,靜候著子澹的回答。

  我望著子澹,默然咬脣隱忍心中焦急,卻恨不得奔上前去將他搖醒--子澹,沒有用的!即使你以沉默抗拒,也輓回不了這定局。聖旨早已經擬好,猩紅的玉璽也已加蓋上去。此刻蕭綦還有耐心,還肯給你一線生機,只要你能順從,他便答應我不會奪你性命……子澹,求你開口,求你接受這旨意!

  蕭綦的目光一分分陰冷下去,殺機迸現。

  再不能拖延,我顧不得多想,霍然站起。一時間滿殿皆驚,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我。子澹終於抬眸,靜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動波瀾,淡無血色的脣微微翕張,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。我端了酒杯,徐步行至子澹面前,眼角瞥見一道焦慮關切的目光,是宋懷恩。

  此刻滿殿的人都在等著看,看我如何為昔日愛侶求情。

  我雙手舉杯,直視子澹,微微含笑道, “得皇叔之助,是我社稷之福,百姓之福,王儇恭祝皇叔旗開得勝,平安歸朝!”

  子澹定定望著我,面孔在瞬間褪盡血色。我對他驚痛目光視若無睹,只將酒杯雙手奉至他眼前,不留半分退讓的餘地。

  短短片刻的僵持,於他是生死相懸,於我卻是愛恨之隔。子澹終於伸出手,接過酒杯,指尖與我微微相觸,只頓了一頓,驟然仰頭,杯傾酒盡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7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11:02 | 只看該作者
  眾人齊聲高頌,“恭祝皇叔旗開得勝,平安歸朝!”

  我靜靜垂目而立,不看子澹,不看蕭綦,亦不管任何人的目光。

  就讓世人皆當我涼薄無情,就讓子澹從此恨我……子澹,我只要你懂得,與其愚蠢的死去,不如堅強的活著。從前是你告訴我,世間只有生命最為可貴,也是你告訴我,人要惜福,更要惜命--你教我的,請你一定要做到。

  翌日,聖旨下。皇叔子澹被拜為平南大元帥,宋懷恩為副帥,領軍二十萬,征討江南逆黨。



締盟(全)

  我召玉岫入府,將一隻通體晶瑩無瑕的鏤雕麒麟碧璽瓶賜了給她。

  “麒麟瓶,寓意平安威武,你替我轉交懷恩,祈望天佑平安,早日得勝回朝。”我撫著瓶身,淡淡微笑。玉岫感激地接過玉瓶,屈身下拜,“多謝王妃。”我握了她的手,一字一句道,“告訴懷恩,我在京中等候他們平安歸來。”

  蕭綦的允諾,我終究還是不夠放心。兩軍陣前,或許一切都有可能發生。千里之外,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能耐保護他周全。子澹是恬澹如水的一個人,骨子裡卻藏著凜冽如冰的決絕,此去江南只怕他已懷有必死的決心。我一面暗中吩咐龐癸,以侍衛的身份跟隨子澹南征,貼身保護他的安全,一面將子澹託付給宋懷恩,要他務必帶著子澹平安回來見我。

  除去蕭綦的寵愛,我終究還得握有自己的力量。身為女子,我不能躍馬陣前,親自開疆拓土,也不能立足朝堂,直言軍國大事。從前,我以為失去了家族的庇佑,就一無所有。如今我才明白,家族賜予我的寶物並非榮華富貴,而是與生俱來的智慧和勇氣,令我得以征服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,征服天下最忠誠的勇士。

  男人征伐天下,女人征服男人,古往今來,這都是天經地義的法則。今日的王儇已非昨日嬌女,我要天下人再不敢小覷於我,無論何人都不能操縱我的命運。

  南征之日在即,而元宵宮宴之後,我再沒有踏足景麟宮,也再沒有見到子澹。錦兒雖與我久別重逢,也只在當日匆匆一見,之後要事紛至,我亦沒有心思與她敘舊,也或許我還未能想好怎樣面對她。如今,她已是子澹的侍妾,是他女兒的母親……再不是昔日隨侍我左右的小丫頭。

  是夜,宮中來人說靖兒又發熱咳嗽,我忙入宮探視,守著他入睡後才離開乾元殿。

  剛剛步下宮前的玉階,忽聽侍衛一聲暴喝,“是誰!”

  左右侍從立即將我團團圍在中間,燭火大亮,但見偏殿檐下一個黑影,被蜂擁而上的禁軍侍衛圍住,刀劍寒光乍現。

  “王妃救我,我要見王妃!” 驚慌的嬌呼陡然響起,竟是錦兒的聲音。

  我喝住侍衛,疾步趨前,果然是錦兒被侍衛的刀劍架住脖頸,狼狽跌倒在地。

  “怎麼是你?”我一時驚詫莫名。她臉色蒼白,涕淚縱橫,“奴婢想求見王妃,不欲被皇叔知道,是以悄然等候在一旁……”

  我蹙眉嘆了口氣,令阿越扶起她,“蘇夫人以後有事,命宮人通傳即刻……也罷,你隨我來。”

  我領著她與心腹侍女避入殿內,心中大致猜到,她必是為了子澹南征的事來求我。屏退了左右侍衛,我不動聲色地坐下來,淡淡道,“蘇夫人有事請講。”

  錦兒陡然跪倒,失聲泣道,“郡主,錦兒求您大發慈悲,求求王爺,別讓皇叔出征,別讓他去送死!”

  “住口!”我料不到她竟如此口無遮攔,忙截住她話頭,“這是什麼話,皇叔出征在即,豈可如此胡說!”

  “這要一去,他哪裡還回得來!”錦兒不顧一切地撲到我腳邊,戚然望住我,“郡主,您就沒有一絲慈悲之心嗎?”

  我氣急,渾身發顫,竟忘了如何反駁,只厲聲道,“錦兒,你瘋了麼?”

  她拽住我衣袖,泣不成聲,“難道郡主就毫不顧念過往的情分……”

  我耳邊嗡的一聲,只覺血往上衝,想也不想便是一記耳光,揚手摑去,“給我住口!”

  錦兒跌倒在地,半邊臉頰通紅,呆呆望住我,再不哭叫。

  “蘇夫人,你聽仔細了!”我盯著她雙目,一字一句道,“皇叔出征是奉旨討逆,必會旗開得勝,平安歸來,決不會死在陣前。”

  我盯著她驚駭欲絕的面孔,“可你方才的話若是傳揚出去,卻會立刻為他招致殺身之禍!”

  錦兒癱軟在地上,渾身發抖,語不成調,“錦兒知罪,是錦兒莽撞無知……求郡主……”

  我再一次截斷她的話,“錦兒,你要記住兩件事,往後再不許提到過往情分四個字,此其一;其二,我已是豫章王妃,往後不必再稱郡主。”

  她不再開口,只一瞬不瞬地盯著我,目光幽幽變幻。我側首嘆息,不願再多說,揮手讓她退下。她緩緩退到門口,忽然轉身,冷冷看我,“王妃,您就這麼不願提起從前,恨不得將過往一切都拋開麼?”

  我閉了眼,只覺深深疲憊,甚至不願再看她一眼,“阿越,送蘇夫人回去,今後沒有我的令諭,不得踏出景麟宮半步。”

  錦兒陡然笑了起來,掙開阿越,“王妃放心,錦兒不會再給您惹麻煩了!”

  我漠然拂袖,轉身往殿外而去。

  “就算錦兒背叛了王妃……”錦兒被宮人拖走,一面兀自慘笑,“但皇叔絕沒有半分對不起您!”

  正月二十一,正午吉時,子澹率眾出武德門,遠赴征程。

  蕭綦率百官登臨城頭,遙遙相送。在司祀頌告聲中,蕭綦肅然舉起酒樽,上祭蒼天,下祀后土,余酒潑灑向四方。

  我立於他身後,從高高的城頭俯視子澹遠去,那銀盔雪甲不染微塵,在軍陣之中格外醒目,宛如薄雪飄落盾甲,轉眼便被黑鐵潮水般的軍隊湮沒,漸漸遠去無蹤。

  他始終不曾回望城頭,那單薄孤清的身影,絕決地消失在我眼中。

  轉眼三月,初春連綿的陰雨整整下了十餘天。

  整個京城都被籠罩在綿愁不絕的風雨中,瑟瑟終日,宮中也越發的陰冷。京城每到春秋時節,總有那麼十天半月陰雨連綿,令人鬱郁難歡。前些天又染了風寒,原以為是小恙,卻不料纏綿病榻,一躺就是數日。自兩年前那場大病過後,一直未能復原,無論如何調養仍是虛弱,太醫認定我的身子仍然不能承擔生育之累,那藥也是一日未曾間斷。

  午後睡起,朦朧倚在軟榻上,一時胸口窒悶,掩口連連咳嗽。忽覺一隻溫暖有力的大手擱在我後背,輕輕拍撫。我勉力笑了笑,扶了他的手,倚倒在他懷中,冰涼的身子頓時被濃濃暖意包圍。

  “好些了麼?”他輕撫我長髮,滿目愛憐。我點頭,見他一臉倦容,眼裡隱有紅絲,一時心中不忍,“你自己忙去,不必管我,誤了正事又要熬到半夜。”

  “那些瑣事倒不要緊,倒是你才叫人放心不下。”他嘆了一聲,替我攏了攏被衾。近日南征大軍在輿陵磯受阻的消息傳來,令人憂煩焦慮,他更是一連數日未曾睡過好覺。正欲問他今日可有進展,卻聽簾外傳來通稟,“啟稟王爺,諸位大人已在府中候著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蕭綦淡淡答道,卻是無動於衷。我看向簾外的驟雨急風,“南邊還是僵持著麼?”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8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11:18 | 只看該作者
  “這些事用不著你胡思亂想,自己好生歇著。”蕭綦笑了笑,幫我攏起散落的鬢發,徑直起身離去。我望著他背影頭,心中思緒紛亂,盤桓許久的話,到了脣邊卻又遲疑。哥哥的書信還在枕下,取出又讀了一遍,薄薄的一紙書信,捏在手中,竟重逾千斤。

  南征大軍一路南下,勢如破竹,到了輿陵磯,卻遭遇連日大雨,江水暴漲,先前預備的小艇根本無法渡過湍急的江面。而輿陵守將棄城南逃時,已預知雨季將至,竟將沿岸高大樹木盡數伐去,令我軍不能造船渡江,以至在輿陵磯被困多日。而胡光烈的十萬前鋒,與敵方對峙已久,糧草將盡,急盼大軍來援。如果輿陵磯不能強渡,唯一的辦法就是繞道愍州。愍州是晉安王封地,地勢險峻,易守難攻,若非晉安王開城借道,要想強行攻城,恐怕比渡江更難。而晉安王與建章王更有姻親之盟,一面假意上表朝廷,聲討逆臣,以忠良自居;一面卻又扼守愍州,拒不開城,對朝廷陽奉陰違,實在可恨之至。

  哥哥在信中稱,拖延多年的楚陽大堤,在他到任後幾經艱難,終於修築落成。楚陽大堤一旦建成,下游為害多年的洪澇之患,幾乎化解大半,可謂功在千秋,澤被蒼生。這道大堤非但是哥哥的心血,更是投入無數財力,耗費數千河工血汗所成。

  然而我也知道,正是大堤連日搶工,而三條導引副渠還未來得及完工,才使得上游江水遇雨暴漲,無法泄洪,江水上漲到前所未有的程度,阻礙了大軍渡河。

  連日暴雨,毫無消停之勢,唯今之計只有毀堤泄洪,讓能令江水回落。築堤難,毀堤更難,一旦毀堤,就意味著楚陽兩岸近三百里平原將被盡數淹沒,萬千百姓將遭遇滅頂之災,稼穡毀棄,家園不再……那哀鴻遍野的慘景,令我不寒而慄。眼下宋懷恩與子澹困守在輿陵磯,於數日前上奏蕭綦,要求立即毀堤泄洪,讓大軍渡河。哥哥得知此事,一面緊急上書朝廷,一面修書給我,要求無論如何不能毀堤,務必再給他一些時間,將導引渠完工。

  然而,我們都不知道三條導引渠究竟還需多久的時間,也不知道南征前鋒還能不能等到那麼久。

  蕭綦陷入兩難之境,孤軍陷入江南的十萬前鋒,是與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將士,若後援再不能趕到,勢必陷他們於絕境,蕭綦斷不能棄十萬將士生死於不顧;然而楚陽兩岸百姓何罪,若是要以生靈塗炭,家園毀棄為代價,這樣的戰爭贏來也會伴隨著千古罵名。

  我們都在俳徊掙扎,前方戰事與河岸百姓生死,到底孰輕孰重?為了權位征伐,值不值得付出無辜百姓的性命,去贏得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?

  而哥哥的心血一旦被毀,治河反釀大禍,這又讓他情何以堪,更讓他如何承擔這千古罵名?

  夜裡咳了半宿,好容易平歇下來,剛合了眼迷糊睡去……忽聽一陣急促步履聲,值夜侍衛的聲音低低傳來,“啟稟王爺,邊關加急軍報傳到,十萬火急!”

  我霍然睜眼,卻見蕭綦已經翻身坐起,披衣下床,“呈上來!”

  殿外光亮隨即大盛,侍從匆匆而入,跪在簾外,“邊關火漆傳書,請王爺過目。”

  蕭綦接過那道火漆鮮明的書函,蹙眉打開。房中一片沉寂,隱隱透出令人窒息的緊張。我探身起來,掀起床帷,但見明燭之下,蕭綦面色漸漸凝重,如罩寒霜,周身似有凜烈殺氣彌散開來,令我心頭陡然一緊,

  殿外夜雨淅瀝,天色仍是漆黑一片,風雨聲裡涼意逼人。

  “北邊怎麼了?”我忍不住出聲探問。蕭綦回首看我,面色和緩了些,徑直取過外袍穿上,“沒什麼大事,時辰還早,你再睡會兒。”

  我望著他冷峻面容,驀然發覺這些日子他似乎瘦削了些,眉目輪廓越發深邃如雋。這諾大江山盡壓在他一人肩上,縱是鐵鑄的人也會疲憊。一時間心頭酸澀,不由嘆道,“非得這麼急嗎,這才三更,早朝再議也不遲。”蕭綦沉默了下,淡淡開口,“南突厥犯境,軍情如火,延緩不得。”

  我心頭大震, “突厥人?”

  “區區南突厥倒不足為患。”蕭綦冷哼一聲,“可恨的是,南邊竟敢與外寇勾結!”

  就是數日前,南突厥五千騎兵掠襲弋城,虜掠牛羊財物無數。邊關守將出兵追擊,將突厥騎兵逐出弋城,卻在火棘谷遭遇突厥大軍阻截,無功而返。南突厥王親率十萬鐵騎,兵臨城下,虎視眈眈,揚言一雪當年之恥。邊關守將向寧朔求援,而寧朔駐軍一半已調遣南征,並駐防在京機周邊重鎮,如今兵力空虛,僅與突厥十萬騎兵相抗倒是無虞,但南突厥背後勢必還有援軍,若是與北突厥合力南侵,只怕邊關情勢堪虞。

  當年蕭綦任北疆守將,歷經數場大戰,終將突厥逐出邊境,退縮漠北,老突厥王傷重不治,不久即病逝,由此引發王族爭位,使突厥分裂為二,北突厥勢弱,遠徙北方,自此與中原斷絕往來;南突厥經此重創,元氣大傷,多年不敢越過漠北半步。此後數年間,中原皇室動盪,內亂頻生,蕭綦忙於權位之爭,無暇北顧,給南突厥以喘息之機,伺機吞併漠北弱小部族,加緊蓄養兵馬,終於釀成大患。

  然而,比這更壞的一個消息,卻是我軍間者潛入敵營,發現突厥王帳下竟有南方宗室使臣,非但以重金協助突厥出兵,更與突厥立下盟約,由南方宗室拖住南征兵力,突厥趁機北侵,對中原形成南北夾擊之勢。南方宗室此舉,分明是引狼入室,為了爭奪權柄不惜將國土割裂,將北方邊陲拱手讓給外寇。

  雨水從房檐如注流下,簾外雨幕如織,天際黑雲沉沉。

  我立在窗下,披了風氅,仍覺得陣陣陰冷。南突厥,南突厥……恍惚又似回到了蒼莽北地,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隱約浮現眼前。

  阿越上前,輕輕將風簾放下,一面笑道,“窗邊風大,王妃還是回房內歇著吧。”

  我自恍惚中收回思緒,回眸看了看她,“阿越,你是吳江人氏吧?”

  “奴婢幼年在吳江長大,後來才隨家人遷往京城。”她含笑答道。

  我踱回案前,沉吟道,“吳江鄰近楚陽,那一帶水土滋沃,民生可還富饒?”

  阿越遲疑道,“說起來水土倒是極好,只是連年水患成災,有錢的人家大多都遷徙了,只留下平常百姓,非但有水患之苦,還要受貪官盤剝。”提及家鄉之苦,她越說越是不忿,“好容易躲過天災,卻躲不過人禍,每年名為治水,不知要搜刮多少錢財,鄉野父老都說,人禍猛於水……”

  南方吏治腐敗,早有所聞,聽她這般說來仍是令我心中沉痛。人禍猛於水,如今南方內亂,北面外寇入侵,若論為禍之烈,豈是水患可比。

  我曾經猶疑,到底值不值得為了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,而令百姓付出慘重代價。然而,眼下突厥入侵,這場戰爭已不再是同室操戈,而是外御強寇,內伐國賊之戰。比起疆土淪喪,社稷傾覆的代價,我們寧願選擇另一種犧牲。

  蕭綦決定再給哥哥半月時間,並令宋懷恩調撥軍隊趕往楚陽,全力搶修渠道,若半月之後引渠未成,便由宋懷恩立即毀堤;任何人若敢違抗,軍法處置。

  數日後,南方宗室的使臣趾高氣揚地入京,要求議和,實則挾勢相脅。

  太華殿上群臣肅穆,我抱了小皇帝坐在垂簾後,蕭綦朝服佩劍立於丹墀之上。

  使臣昂然上殿,呈上南方藩王聯名上表的奏疏,要求劃江分立,子律南方稱帝。此人言辭倨傲,舌綻蓮花,極盡口舌之能,揚言十日之內,朝廷若不退兵,北境無力禦敵,突厥鐵騎將長驅直入。群臣聞之激憤,當庭與之相辯,怒斥南方諸藩王為國賊。

  蕭綦拿起內侍呈上的奏疏,看也不看,揚手擲於階下。廷上眾人皆是一驚,隨即默然肅立。

  “回去告訴諸王。”蕭綦傲然一笑,“待我北定之日,便是江南逆黨覆亡之時!”

  階下肅靜片刻,眾臣齊齊下拜高呼,“吾皇萬歲!”使者當廷色變,訕訕而退。我從簾後望見蕭綦挺立如山的身影,不由心緒激盪,這萬里江山有他一肩承擔,縱然風雨來襲,亦無人可撼動分毫。

  連日來,北境戰事如荼,突厥騎兵連日強攻,四下燒殺掠境,後援兵馬陸續壓境,守城將士拼死力戰,傷亡甚重。所幸唐競已率十萬援軍北上,不日就將抵達寧朔。南北兩面同時陷入僵持,戰報如雪片般飛馬送到,我一次次期盼南邊傳來哥哥的消息,卻一次次希望落空。

  已是夜闌更深。我坐在鏡前,執了琉璃梳緩緩梳理長髮,神思一時恍惚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19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11:32 | 只看該作者
  半月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,這區區十餘天,於我們、於哥哥、於楚陽兩岸百姓、於北境守軍、於南征前鋒大軍都是漫長煎熬。然而哥哥遲遲沒有消息傳回,也不知引渠能否如期竣工……想著一旦毀堤的後果,我心中陰霾越盛,手中用力,竟硬生生將那琉璃梳折斷成兩截。不祥之感頓時如潮水涌上,再無法抑制心中恐懼,我陡然拂袖,將面前珠翠全部掃落。

  “阿嫵!”蕭綦聞聲,丟了手上摺子,疾步過來扳開我掌心,這才驚覺斷梳的裂面已將掌心劃破一道淺淺血痕。我轉身撲進他懷抱,一言不發,身子微微發抖。

  他默然嘆息,只用袖口拭去我掌心血絲,素色絲袍染上殷紅。聽到他平穩有力的心跳,我心中恐懼漸漸平定,喃喃道,“這場仗什麼時候才能打完,什麼時候才有安寧?”他俯身輕輕吻在我額頭,帶著一絲疲憊的嘆息,“我相信很快會有捷訊。”

  蕭綦果然言中,次日雖沒有傳來我盼望已久的音訊,卻發生了一起出人意料的變故。

  突厥密使悄然入朝,求見攝政王蕭綦。此人來得十分隱秘,竟是繞過北境,從西北而入,一行人喬裝成西域商賈,直至入關之後才被識破。本以為是突厥奸細,為首之人卻自稱是王子密使,要求覲見攝政王。當地官吏果真從他身上搜出突厥王子密函,當即命人一路押送至京中。

  突厥斛律王子在密函中稱,當日與蕭綦有過盟約,如今他羽翼已成,趁突厥王南侵,正是奪位之機。苦於手中兵力微薄,不敢貿然起事,願向中原借兵十萬,約定功成之後,立即從北境撤兵,割贈秣河以南沃野,按歲貢納牛羊馬匹,永不犯境。

  崇極殿上,突厥密使入見,不僅帶來王子的印信為證,更呈上一件特殊的禮物。高大濃髯的突厥密使垂手立在一旁,用流利的漢話稟道,“這是弊國王子進獻給豫章王妃的禮物。”

  那隻錦匣被奉到我面前,我抬首望向蕭綦,他卻面無表情,只微微頷首。

  我緩緩掀開了錦匣,裡面是一朵雪白奇異的花,分明已經摘下多時,依然色澤鮮潤,蕊絲晶瑩。

  “這是弊國霍獨峰之上所產的奇花,歷雪不衰,經霜不敗,百年開花一次,乃天下避毒療傷聖品。蔽上言道,此物本該兩年前奉上,因故遲來,望王妃見諒。”

  賀蘭箴仍然記得那一掌,更以這般隱晦的方式為當日擊傷我賠罪。那花蕊中隱隱有光華流轉,我撥開合攏的花瓣,赫然見一枚璀燦明珠藏於其中。當年大婚之時,宛如姐姐贈我玄珠鳳釵,釵上所嵌玄珠,天下只此一枚。那支釵子,被我拔下刺殺賀蘭箴,未遂失手,從此無蹤。

  如今,玄珠重返,似是故人來。

 


春回(全)

  正值兩國交戰之際,一個來歷不明的密使,一封詭秘的信函,一件奇特的禮物--帶來一個大膽得近乎荒謬的請求,一時間,如巨石入水,激起千層波瀾。

  提及突厥王子,世人只知一個忽蘭,卻不知有斛律。斛律王子,這個只聞其名的神秘王儲,幾乎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。

  暴戾善戰的忽蘭王子是突厥王的嫡親侄子,生父當年喪於蕭綦陣前,自幼由叔父撫養長大,與突厥王情同親生,性情亦如出一撤。

  而傳聞中的斛律王子,病弱無能,不識騎射,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來,一個不會騎馬打仗的男人,比女人還懦弱,比幼童還無用。

  然而正是這個無勢無名的沒落王子,卻在此時向蕭綦請求結盟,不惜藉助世仇大敵之手,弒父割地,換取他的王位。

  朝中眾臣紛紛置疑,有人懷疑這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騙局,欲將我軍誘入敵後,分而擊之;有人不信那廢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權之能,借兵與他,無疑自投死路。朝堂之上,尤以御史大夫衛儼反對最為激烈。蕭綦不置可否,暫將此事壓下,延後再議。突厥使者亦暫押驛館,由禁軍嚴密看守,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。

  斛律真,我喃喃念出這個陌生的名字。

  “說起來,你我倒要感謝這位故人。”我一驚,竟不知蕭綦何時到了身後。

  他語聲淡淡,目中神色莫測,望著我笑道,“若不是他將你帶來寧朔,你我不知何時方能相見。”

  我亦笑了笑,每當想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,心中總是感慨。想起他送來的花與明珠,眼前竟浮現那月下寒夜地一幕,一瞬間臉頰微熱。

  “賀蘭箴倒是個漢子。”他負手一笑,“結盟之事,你怎麼看?”

  我沉吟片刻,緩緩道,“你與賀蘭箴當日的盟約,必然不能讓朝臣知曉。此番他依約向你借兵,我倒覺得可信。”

  蕭綦微露笑意,頷首示意我繼續說下去。

  我卻有剎那遲疑,沉默半晌方道,“此人恨你入骨……只是王位的誘惑想必比仇恨更大。即便今日與你結盟,日後必然還會反噬。”

  “不錯,仇恨與利益,本就是世間最穩固可靠的東西。”蕭綦笑意冰涼,我垂眸一嘆,“仇恨,果真如此可怕麼?”

  “我的阿嫵至今還不識得仇恨的滋味。”蕭綦含笑看我,神色卻十分複雜,笑謔中隱有唏噓,“但願這一世,你永遠不要知道這滋味。”

  我深深動容,有這樣一個男子守護在我身邊,縱是風刀霜劍,又何足懼。

  “賀蘭箴與我結盟,所圖並非僅只王位。”蕭綦微微一笑。

  我一時茫然,心念轉動,駭然抬眸道,“他仍是為了復仇?”

  “比起我,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。”蕭綦嘆道,“昔年我與他數度交鋒,此人堅毅善忍,無論為敵為友,都是難得的對手。”

  那雙陰狠隱忍的眼睛再度從我眼前掠過,那個人心裡到底埋藏著怎樣可怖的恨,他蟄伏突厥多年,故意示弱於人,以求在強敵手下存活。心中卻早早存了殺心,只待一朝機會來臨,便是他揚眉復仇之日,皆時父兄親族皆為血食,以饗他多年大恨。

  我暗自惴惴,凝望蕭綦道,“你果真要與賀蘭箴結盟?”

  “他為螳螂,我為黃雀,何樂而不為?”蕭綦薄削的脣邊挑起冰涼笑意。

  “十萬大軍送入突厥,一旦賀蘭箴翻臉發難,後果不堪設想。”我蹙眉遲疑道。

  蕭綦負手不語,良久,忽淡淡道,“如果是你,與人共謀,憑什麼取信於人?”

  我略一思索,“憑利!”

  蕭綦大笑,“說得好,所謂恩義信用不過是個幌子,世人所圖,終究是個利字--利,便是最可信賴的盟約。”

  他踱至案旁,鋪開案上的皇輿江山圖,廣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覽無余,他傲然微笑,“十萬大軍借他容易,屆時是否收回,就由不得他賀蘭箴了!”

  我心中霍然雪亮,脫口道,“反客為主,化敵為友?”

  蕭綦嘉許地凝望我,目光灼灼逼人,“不錯,縱是仇敵亦未嘗不可信賴,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!”

  次日朝堂之上,蕭綦同意了突厥斛律王子的借兵之請,盟約就此立定。

  一旦計成,北境之危立解,我趁機求懇蕭綦,再給哥哥寬限一些時間。

  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長,我擔心哥哥無法及時完工。然而蕭綦再不肯動搖半分,軍令如山,不得更改。

  半月期限轉瞬即至,我們到底沒有等到哥哥的佳訊,毀堤已成必然。宋懷恩從楚陽傳回的最後一封奏疏稱,他已領兵進駐,做好毀堤的準備。我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哥哥功虧一簣,他所需要的只是時間,哪怕再多一點時間也好!

  和蕭綦爭執了半日無果,他有他的固執,我有我的堅持,彼此各不相讓。我們從未有過這般激烈的爭執,他最終拂袖而去,再不肯聽我求懇。頹然枯坐於房中,眼看天色漸漸暗了,王府四下亮起燈火,宮燈搖曳於風中,明滅不定……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,就再也沒有機會阻止了。

  於公於私,萬千百姓的性命與哥哥孤注一擲的心血,如烙鐵時刻貼在心頭;然而朝廷律法與陣前之危更如無形的刀刃逼在我頸項。

  直到這一刻,我終於真正懂得姑姑的那句話--“男子的使命是開拓與征伐,女子的使命便是守護與庇佑”。我的手中不僅握有哥哥、子澹和整個家族的安危,如今更握住了萬千黎民的性命!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兩難之選的後果,且機會只有一次,縱然徒勞,縱然冒險,我也必須一試!

  案上燭光搖曳,我終於將心一橫,伏案提筆。

  締盟之事進展順利,數日後突厥使臣即將歸朝,我朝十萬大軍隨即繞道西疆,與斛律王子裡應外合,從背後直襲突厥王城。

  明桓殿上,蕭綦設宴款待即將歸朝的突厥使臣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20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10:11:48 | 只看該作者
  胡樂悠揚,席上舞姬彩衣翻飛,一曲胡旋,艷驚四座。我含笑舉杯,向座下使臣微微傾身為禮,突厥使臣目光發直,呆了一刻才回過神來,慌忙舉杯。蕭綦與我相視一笑,殿上群臣舉杯同飲,四下歌樂升平。忽見一名朱衣內侍疾步趨前,在蕭綦身側低聲稟奏了什麼。蕭綦不動聲色地點頭,依舊命左右斟酒,言笑晏晏,看不出絲毫異色。唯獨我知道,當他心中有事時,脣角會不經意抿緊,看似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。我垂眸,端了酒杯,指尖微微顫抖。

  曲終宴罷,從明桓殿回府,宮人挑燈在前引路,緋紅紗宮燈一路逶迤。從宮中回府的一路上,蕭綦始終沉默,不曾與我說過一句話。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,縱然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,事到臨頭仍是冷汗透衣,仿佛一道繩索繞上咽喉,將收未收,令人心懸一線。

  車駕到府,我步下鸞車,初春的夜風仍有幾分寒意,酒意被風一激,立時有些眩暈。往日蕭綦總會親自過來扶我,此刻他卻頭也不回,徑直拂袖入內。我怔怔立在原地,從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涼。阿越趨前扶了我,低聲道,“夜裡涼了,王妃快些進去吧。”

  一路穿過內院,站在臥房門前,身後空庭幽寂,門內燈影搖曳,我卻沒有勇氣推門進去……早知道會有這一刻,無論什麼結果,總要自己承擔。我閉了閉眼,對左右侍女木然道,“你們都退下。”

  步入內室,一眼見到他負手立於窗下,我默然駐足,掌心滲出冷汗,心直直下墜。

  “已有結果了麼?”我疲憊地開口。

  “你想知道什麼結果?”他的語聲淡淡,不辨喜怒。

  我咬脣,挺直背脊,“阻撓軍令是王儇一人之罪,與他人無涉,無論結果如何,我亦一力承擔。”

  蕭綦霍然轉身,滿面慍怒,“阻撓軍令是流徙之罪,你憑什麼來一力承擔?”

  我窒住,未及開口,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。他眼中怒意騰騰,“就憑我對你一再容讓,百般寵溺?你便有這天大的膽子,阻撓我軍令?到此刻還不知悔悟!”

  --當日我以一封密函,搶在毀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陽,迫令宋懷恩再多寬限五日。我知道十萬前鋒已經孤軍深入江南,援軍延遲一日,他們的傷亡就加重一分。區區五日,已是我所能爭取的極限!假如拖延了毀堤出兵的時機,引渠還是未能築成,我亦無悔當日的決定。所有罪責,由我一人承擔即可,絕不能禍及哥哥。

  照蕭綦的反應看來,既已知道我阻撓軍令,想必哥哥終究未能成功。我心中已涼,身子一分分僵冷,反而鎮定如常,坦然迎上他的目光,“我既下了決心,便未存半分僥倖……是罪是罰,任憑你處置便是。”

  “你!”蕭綦盛怒,怒視我半晌,狠狠拂袖轉身,再不看我一眼。

  我卻已無心與他爭吵,心中只恍恍惚惚想著……哥哥怎麼辦,治河大業功虧一簣,叫他情何以堪!方才剛剛壓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,只覺頭痛欲裂,我撐了額頭,轉身步出內室,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,只想一個人靜一靜,想一想。

  手腕一緊,我被猛的拽回,立足不穩地跌進他懷抱,旋即身子一輕,被他抱起在臂彎,徑直往床榻而去。

  失望黯然之下,我不願再與他爭吵或是廝磨,只掙扎著推他,卻怎麼也掙脫不開。

  “王儇!”他驀的喝出我名字,令我頓時呆住,被他捏住了手腕,牢牢按在枕邊。剎那間手腕痛徹筋骨,我狠咬了脣,不令自己痛呼出聲。

  他俯身冷冷看我,“你很幸運,這次賭贏了。”

  我一時回不過神,怔怔看他,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話。

  “你有一個才幹卓絕的哥哥和一個忠心耿耿的妹婿,替你化解了大禍。”蕭綦冷肅無情的臉上,終於露出一絲欣悅神色,“王夙與宋懷恩率領三千兵士日夜搶修,搶在毀堤期限過後三日,終於築成導引渠。開閘之日,河道分流,繞過楚陽,兩岸百姓逃脫大劫,大軍也亦順利渡河!”

  一時間,大悲大喜,驟起驟落……哥哥真的成功了,近百年來,從未有人成功實現的導引之法,竟然被他做成了。

  我陡然哽咽,萬般辛酸忐忑在這一刻盡化作淚水滾落,再顧不得什麼爭執責罰,只想立時奔到哥哥面前,親眼看一看他築成的河堤。

  “還哭什麼,你已經拗贏了!”蕭綦眼底怒色終於化作無奈,長嘆一聲道,“我怎麼就遇上了你這女人!”

  不管他再怎麼罵,我只是哭泣,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哭泣,已經很久不曾痛快地哭過……隱忍了太久的悲酸委屈都在這一刻化作喜極而泣的眼淚。

  他見我越哭越是厲害,先是無奈,繼而無措,一面替我拭淚,一面啼笑皆非道,“好了好了,我不說了還不行麼?”

  我被他懊惱神情引得破涕為笑,他嘆口氣,正色凝視我,眉宇間隱有後怕,“阿嫵!你可知道,不是每一次都會如此幸運!假如阿夙未能成功,一旦延誤軍機,釀成大禍,你將擔下何等的罪責?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我抬眸凝視他,“可若真的毀堤,於公於私我都不能坐視不理,就算罪責重大,也值得冒險一試。我亦知道軍政大事不可妄加干預,唯獨這次不一樣……”

  “還要嘴硬!”蕭綦余怒又起,瞪了我半晌,沉沉嘆息,“你既是我妻子,自當進退與共,即便軍政大事我也從未迴避過你。可凡事皆有分寸,這一次你實在太過莽撞,尤其不該隱瞞於我!”

  我心知理虧,老老實實低下頭去,垂眸不語。

  “可見我實在對你縱容太過!”他冷哼一聲,卻無沒有了怒意,“如今你可知錯了?”

  我微微點頭,他卻不依不饒,依然皺眉看著我。

  “知錯了。”我只得低聲開口,心中卻是不甘不願,忿忿睨他一眼,抬手拭去眼角殘留的淚水。

  卻聽他倒抽一口涼氣,驀的捉過我的手,臉色頓時變了。我也這才發覺,方才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,竟有了青紫痕跡。

  “怎會這樣……”他捧起我手腕,滿面懊悔,威嚴模樣蕩然無存。

  我咬了咬脣,伏在他懷中委屈不語,趁機賴過一番數落……早知道他是拿我沒有辦法的!

  人說多事之秋,今年的春天卻是個風波不斷的多事之春。

  所幸南方終於傳回捷報,楚陽大堤築成,百年治水大業終見成效。受困在輿陵磯的後援大軍順利渡河,積蓄多日的士氣陡然暴漲,一舉殺過江南,攻城掠地,銳不可當,不出三日即趕到懷寧城下,與胡光烈前鋒大軍會合。一夜之間,朝野振奮。

  哥哥因治水之功,加封王爵,由郡王晉為江夏王。

  與突厥斛律王子的盟約已締成,十萬大軍遠赴西疆,然而朝中仍有不少頑固老臣勸諫反對,極力要求撤回西征兵馬。其中尤以光祿大夫沈仲勻反對最為激烈,竟至於在朝堂之上,連連叩頭死諫,血流披面。隨後,此人又在家中絕食,以死相抗。蕭綦震怒之下,將他沈氏族人一百七十餘口全部下獄,如若他絕食身死,便讓全族之人一併相殉--此令一出,朝臣皆被蕭綦雷霆手段震懾,再無人敢非議妄言。

  沈仲勻也是一代名士,在官場日久,漸漸圓熟世故,當年也曾攀附於父親門下。我自小便與他熟識,卻從未想到,他竟有如此風骨。都說世家敗落,文人墮節,然而面臨外寇入侵之際,這文士的骨氣終究還是逼出來了。

  這沈仲勻就此令我刮目相看,也令蕭綦暗自讚嘆,雖惱恨他食古不化,卻也不會當真殺他族人。蕭綦以此為餌,逼得迂腐的沈老夫子與他立下賭約,暫且懸命待死,等這場仗打出個究竟,若果真敗了,再死不遲。蕭綦應諾,屆時絕不連累他的族人,老頭子這才悻悻作罷,隨後果真在家閉門待死。

  說來好笑,也只有蕭綦才想的出這種辦法,來對付堂堂當朝名士--可見對待迂腐之人,最簡單無賴的法子反而有效。

  似乎連天公也感應了人心,終於收去連綿月余的陰雨。天際陰霾散盡,庭院裡杏花初綻,已經是春回人間,芳菲四月了。

  哥哥離京已經一年了,待他陸續完成了治河瑣事,不久也該返京了。
回復 支持 反對

使用道具 舉報

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帖 登錄 | 註冊

本版積分規則

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