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女技拙,讓王妃見笑了。”吳夫人微微躬身,口中謙辭,神色頗為自得。
座下一名黃衣少女,起身拜謝。
吳夫人笑道,“小女蕙心,拜見王妃。”
我頷首示意那少女近前。
黃衣少女低頭緩緩行來,身姿窈窕,臉上薄薄一層面紗迎風飄拂,越發裊娜可人。
南方有舊俗,未出閣的女子,必須覆上面紗方可外出,我卻不知徽州也有這樣的風俗,這吳家女孩兒在人前以薄紗覆面,想必是家教極嚴。
正待細看那少女,忽聽一聲哨響,苑中一隻翠綠的燕子紙鳶迎風直上,靈巧可人,翻飛穿梭真如一隻投林乳燕。還未看得仔細,又一隻金光燦燦的鯉魚紙鳶升起,接著是仙桃、蓮花、玉蟬、蜻蜓……一時間,漫天紙鳶翻飛,異彩繽紛,煞是熱鬧,看得人目不暇接。
座下眾人一時只顧抬頭張望,讚嘆稱奇。
吳家女兒步態嬌裊,一步步徐行到座前,盈盈下拜。
“好個標緻的女孩兒。”我回頭向吳夫人笑道,卻見她神色大異,直直瞪著面前的少女。
陡然間,又一聲尖利急促的哨聲響起。
我一驚抬頭,苑外東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陰影。
疾風中,竟是一隻巨大的青色紙鳶沖天而起,形似蒼鷹,雙翼長近三丈,龐然掠過園子,向我所在的首座直衝過來。
我霍然站起,向後急退。
眼前黃影一晃,那吳家女兒竟突然發難,探手扣住我肩膀,五指深掐入肉,痛徹筋骨。
“你不是蕙心--”吳夫人的尖叫聲中,那少女欺身上前,一掌向我頸間切來。
與此同時,那紙鳶帶著巨大的陰影,席捲勁風而至。
黑暗鋪天蓋地壓下來。
頸間劇痛,眼前發黑,最後清晰的意識裡,只覺雙肩緊扣,身子凌空懸起,耳邊盡是獵獵風聲……
注:文中{1}處,借用了歐陽修的句子,並斗膽略作改動
賀蘭(上)
漆黑,顛簸,窒悶,篤篤馬蹄聲中,我驚覺周身無法動彈,口中被塞住,發不出聲音……黑暗中,我竭力睜大眼睛,卻什麼也看不見。
這是夢,一定是場噩夢。
我用盡全力,四肢卻沒有半分力氣,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。
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動聲,從我胸中傳來,在窒悶漆黑的空間裡回響,幾乎要撞出胸口。
此刻唯一能分辨的,只剩下聲音,和一點模糊知覺。耳邊馬蹄聲篤篤,時有車板碰撞之聲。
這應該是一輛飛馳的馬車,狹小的長形箱子……難道是,棺木!
只有死人才會躺進棺木,可我還活著……脊背寒意陡生,冷汗涔涔。
是什麼人,膽敢謀害我?
難道是父親的政敵,宿仇,或是朝廷反賊……可是劫虜我,對他們能有何用?
千百個念頭在腦中盤旋紛雜,身子僵硬發麻,鼻端突然酸澀。
不,不哭,我不能哭。
我狠狠咬緊了脣,淚水卻順著眼角滑入鬢角,恐懼與孤獨,鋪天蓋地。
生平第一次知道,這種滋味,就是恐懼。
不知道身在何處,不知道有何人,平日前呼後擁的侍女護衛此刻一個也不在眼前。
這一次,是真的孤絕無援了。
前方,等著我的是什麼,萬丈深淵還是龍潭虎穴,抑或,冰冷的墳墓?
昏昏噩噩之中,我驚恐忐忑,冷餓交加,一次次昏睡過去,又一次次在馬車顛簸中醒來。
馬車一刻不停地疾馳,清醒的間隙,我努力分辯耳中聲響,似乎有水聲、市井人聲,甚至風雨之聲......不知道過了多久,越來越冷,越來越餓,昏沉中,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。
砰然一聲巨響,我驚醒過來,刺目的光線幾乎讓我睜不開眼。
人影晃動間,我被人架住,拖了出來,全身骨頭疼得似要裂開。
“這娘們要死不活的,叫老田來瞧瞧,別好不容易弄來就咽了氣!”
“老田正給少主療傷,哪來閒工夫管她,丟到地窖去,死不了。”
說話之人口音濃重,不似京城人氏,後一個冷戾的聲音竟似女子。
我的眼睛稍稍適應了眼前昏暗光亮,依稀看去,梁脊破敗,門戶寒陋,似一處破舊民舍。
眼前數人,高矮各異,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,面目掩在氈帽之下,不可分辯。
我全身無力,喉間乾澀欲裂,被一名彪形大漢架住,跌跌撞撞推進一扇門內。
那人解了我手中繩索,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,將我推倒在乾草堆上。
又一人進來,將什麼擱在了地上。
兩人折身退出,關上了門。
俯在草堆上,我已經沒有力氣爬起來。
鼻端卻聞到奇怪的味道,熟悉而有異香,陡然令我饑不可耐。
面前,是那人擱下的一隻土碗,盛了半碗灰糊糊的東西。
異香,穀物的異香正從這個碗裡散髮出來。
我竭力撐起身子,用盡全力爬過去……指尖差一點,竟夠不到碗。
此時此刻,如果有人在此,他會看見金枝玉葉的王妃俯在地上,費盡全力,像垂死的小獸一樣往前爬去……只為夠到這碗糙米粥。
終於夠到了碗,我大口咽下米粥,粗糙的穀物糠皮刮得喉中隱隱作痛,滋味卻勝過珍饈百倍。口中嘗到一縷鹹苦,是自己的眼淚墜入碗中。
我咽下最後一口米粥,在心底默默對自己說--我會活下去,活著逃出這裡,活著回家。
父親和哥哥一定會來救我。
我終於知道,世上再沒有任何事,能比活著更重要。
地窖,比起之前的棺材,已經好了太多。
至少有昏暗的光線,乾燥的草堆,不再顛簸,不再寒冷。
疲憊困頓中,睡意襲來,我將自己蜷縮進草堆。
這一刻,我是如此強烈地想家,想念父母,想念哥哥,想念子澹……默念著牽掛我的人,每想到一個人,勇氣便多一分。
甚至,我想到蕭綦。
我有一個英雄蓋世的夫婿,他能平定天下,必然會令賊寇聞風喪膽。
睡意昏沉中,我竟陷入夢境,第一次夢見了我的夫婿……那個仗劍躍馬的將軍,遠遠向我迎來,向我伸出了手,我卻看不清他的面容。豫章王,是你來救我了麼……
不知道過了多久,門上鎖響,有人進來將我拽起,帶出地窖。破陋的木屋裡,我又見到了那日黃衣娉婷的“吳家女兒”。
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腫的棉袍,頭戴氈帽,做男裝打扮,面孔秀美,神色卻狠厲,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幾名大漢更加凶惡。
我對她一笑,她卻冷冷瞪我,口中低咒,“不知死活的賤人!”
她身後三個男子,都是身形魁梧,高靴佩刀,看似關外人。
屋內門窗緊閉,四下空空落落,桌椅歪斜,墻角散亂堆放著乾草麻袋。右手一道側門,嚴嚴實實掛著布簾,一股淡淡的藥味從那屋內飄散出來。
正尋思這裡怕是北邊,靠近關外了,身子陡然被人一推,踉蹌推向那側門。
一個佝僂蓄須的老者挑起布簾,朝門內低聲道,“少主,人帶來了。”
“進來。”一個清冷的男子聲傳來。
屋內光線更是昏暗,只看見對面土炕上,倚臥著一個人。濃重的草藥味從藥罐裡散髮出來,辛澀嗆人,身後老者無聲退了出去,布簾重又放下。那人看似有傷病在身,斜靠在炕上,冷冷凝視我。
“過來。”那人聲音低微,不辨喜怒。
我抬手理了理鬢發,徐步走到他榻前。
藉著窗縫微光看去,我的目光,落入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。
竟是極年輕的一個男子,蒼白臉孔,輪廓深邃,長眉斜飛,緊抿的薄脣毫無血色,一雙眼睛卻銳利逼人,隱含熠熠鋒芒。
我怔住,一時不能相信,這樣一個人,會是劫虜我的匪首。
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,單薄處叫人憐惜,冷漠處又似拒人千里之外。
他的目光,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。
“果然是美人。”他冷冷一笑,“蕭綦好艷福。”
忽聽他提及蕭綦,我一時錯愕,他卻探起身子,伸手捏住我下巴。
我一驚,抽身退後,斥道,“君子自重!”
“君子?”他撐著榻邊,俯身大笑,身上白衣蕭索,沾染了猩紅血跡。
“但請王妃賜教,何謂君子?”他臉色蒼白,猶帶病容,那雙灼灼目光卻毫無收斂,放肆地盯著我,盡是輕藐玩味之色。
“不錯,是我糊塗了。”我淡淡看他,“公子既能勞師動眾,劫虜一介女流,可見行事不拘小節,與公子談論君子之道,的確可笑。”
他目光雪亮,隱有慍怒,冷笑道,“王妃膽識不小。”
“公子過獎。”我泰然與他對視。
他依然在笑,笑容卻漸漸陰冷,“人為刀俎,你為魚肉,王妃果真能置生死於度外?”
我默然。
他脣邊勾起一抹譏誚。
“不能,我很怕死。”我嘆了口氣,抬眸對他一笑,“但你不會讓我死的。” |